在这个庚子年的春天里,前所未有的新冠疫情将我困在成都家里,但满心里全是家乡武汉的信息。虽然离开湖北家乡已经31年了,但从来没有像今年春天对武汉家乡这般牵挂,过往的一切一遍遍在脑海不时浮现,在举国疫情恐惧气氛中都不敢轻易拨打至亲好友电话,也不愿意听到来自那边的具体消息,但该来的还是来了。3月7日晚上10点左右,天枢同学电话告诉我,恩师景才瑞先生刚刚走了。话语简短,但有些凝重,初想会不会是与疫情有关,仔细琢磨不会,但老人家选择这样一种没有告别的方式离开我们,也算是符合他一辈子低调做人愿望,只是对吾辈后人的内心留下太多挣扎。活到快要退休的年龄,才知道古人设置丧葬仪式的意义。忏悔,活着的后人的忏悔,但先生没有给我们忏悔的机会,或许先生是想以此鞭策吾辈励志前行,只是您老给的鞭子有些太重,重的好心痛!
先生走了,接到电话后有些恍惚,虽然也给四哥发了唁电以示哀悼,但直到明庆忠同学在多个群里贴示讣告后,内心才承认先生走了已是事实。先生与我35年的师生情谊再次内心萦绕。本科期间,先生没有给我们上过课,那时只闻其名,后来因为喜欢地貌学,所以报考了先生的硕士研究生。1985年秋季正式入学之后,才开始了解先生的生活与工作,才真正接受先生的教诲与恩泽。虽然1988年毕业工作后,直接的接触少了,但先生的教诲与关爱从未间断,先生晚年期间也是如此。回想起来,有以下几点印象深刻。
一是知行合一的教育。先生带研究生特点鲜明,从来没有感受到他有正式的授课课件,总是信手拈来的阅读文献资料,或许他也准备课件,只是他风趣幽默诙谐的讲课,从没有让人觉得他有特意准备的呆板讲稿。他是那种将课件内容熟记于心、又能用自己语言讲出来的特级教师。这本事我过去一直以为是源自他的语言天赋,但现在想来,天赋固然重要,更多的是他孜孜不倦长期研学的结果。他经常讲的李四光的故事,中国东部第四纪古冰川等,直到90多岁高龄还在全国性的学术会议上能讲出最新动态与进展。热爱、关注,持之以恒的关注才是他讲课、做学术报告如同叙家常般亲切流畅的秘方。先生的科研之路也是源自他对科研的热爱乃至信仰。先生1949年毕业于原中央大学地理系,之后一直是从事教育工作。他热爱科研,在华东师大一次教师培训班学习期间,发表一篇庐山古冰川地貌的学术论文,听说是该论文被当时的地矿部部长李四光教授看到,便临时抽调到中国第四纪冰川调查队工作,从此开始他的学术科研之路。李四光和东部古冰川也伴随他一辈子。他亲自编辑《李四光全集》,创办“李四光研究会”,并每年组织学会进行学术交流活动,不仅耗费了他大量时间和精力,而且按照世俗科研人眼光来看,没有应有回报。我们也私下问过他为什么,他总是咧嘴而笑(景先生标杆式微笑)说, “这是个好事撒”,我们在先生身边学习3年,从来没有为导师的研究论文之类分过心,倒是在参加组织学术会议方面锻炼良多,结识当时国内众多的科学家和最新学术动态,也算是进入学术殿堂,带学生进科研大门,他是最成功的导师之一。我能进入现今的工作单位,也是源于一次学术会议的机缘。说起科研,先生一生学术成就辉煌,著述等身,现在非要说他的论文或学术著作当时有怎样的影响,非本文可以胜任,但他的论文和专著有一点难能可贵,就是那些可以用重量度量的成就从来都是来自他一手一脚、一字一句的亲力亲为而作,即使我们学生也从未被协作。从事文字工作都知道,码字其实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,但先生一辈子视码字为快乐,或许源于他对科研的热爱,甚至信仰。这就是我对人生第一位学术导师的教育印象,除了知行合一,我已找不到其它更合适的词语来形容。
二是贵族气质的平民教授。自有幸拜师先生门下,便一直视先生为人生楷模。学问之事由于时代不同,加上自己曾极尽努力奋斗,也近退休年龄,已然放下不问,但近年时常自问的是,为何难以企及先生的高度。寻思良久,终于悟出是先生可贵的贵族气质。先生出身山西临猗一个“大地主”家庭,从小就受过良好教育,初识先生不仅为先生一头白发和高大健朗身躯所吸引,研究生期间,经常到他家里粗茶淡饭,特别是一起出差野外考察时,对先生的馒头咸菜的简朴生活开始有所了解。他一生从未担任过一官半职,年过半百之后才加入中国共产党。虽然职称到了教授,是一典型平民教授。但先生有几点可贵品质值得我辈学习。记得先生反复教过,只是学生慧聪不够,有些悟得太晚了。一为坚持。从上面谈的知行合一的教育方式,完全可见先生一生是如何坚持的,对于我,或者他的每个研究生也一样,毕业30多年了,一直有书信来往,时常有学会工作的简报、最新发表的论文,以及他的照片等来信。每次书信虽然没有说教,但更像是一堂生动的课,阅读之后总是教益良多,这就是景先生的坚持;二为善良。先生的善良是那种侵透骨髓、自然流露而无半点做作的善良,这可能源于他山西临猗“大地主”家庭出生的良好教养,从他身上我开始对“恶霸地主”一词有了自己的理解。实先生的日常生活一直是简朴的,他一直反对铺张浪费,他手头有多余的实物从不随意丢弃,而是分给他见到的需要的人,只是一种习惯,没有其他。也曾听偶尔不多的抱怨,帮别人义务写职称等评审材料耗费太多时间,但他总说“这对那些人进步很重要”,所以一切又处之泰然;三为正直。先生虽然平时温文尔雅,但也有与我们争论激动的时候,为了科学的真理正义、社会公平正义等,先生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,也是个很尊重程序、规则的人。记得一次在天津滨海新区调研,由于我们没有办边境证,守卫人员对教授职称证、学生证还是不让行,先生只是笑笑说,那位小同志是按规则办事,便原路愉快返回,丝毫没有我们的委屈感;四为守信。先生一生无一官半职,靠着离休工资,还能组织开展那么多学会活动。有人说先生很善于交际,虽然有些许的不那么褒义,但随着阅历的逐渐丰富,交际除了资本,哪有什么“善于”之说,即使有什么善于也不过是先生的一生的守信和诚实而已。他一个离休老人,一次次身体力行,将赞助人的经费花得实实在在,把活动开展得井井有条。这样也是“善于”,只好呵呵了。这些事迹看似平常,但先生的可贵之处是一辈子坚持,持之以恒,比如生活习惯,先生一辈子的佛系生活方式,以及积极的休闲方式让吾辈望尘莫及。我从先生一生的实际悟到贵族气质的真正内涵,再次感谢恩师。
先生对我的教育不仅仅在学业上,所谓如师如父。记得硕士毕业时意外收到两封邀请函,一份是广州,一份是成都。当时世上流行东南飞,自己有点倾向去广州工作,先生知道后,力劝我到成都工作。这个决策成就了我的一生。这份恩情一世难忘。还有生活和工作中的点点滴滴,尤其是他的言传身教,一直是我的精神家园。他就是我辈的精神父亲,父爱如山。如今他轻轻的走了,如同天上的云彩,照耀我的精神归途,学生不孝、不才,懦弱、胆怯,生前没有探望,讨得您的临终教诲,甚至疫情期间都不敢电话问候,如同水龟缩在瓶中一般,总是期望您能过百岁,还有机会当面告诉您,现在我真的相信庐山有第四纪冰川,本想先做点工作再告诉您,哪晓得您确实年岁已高,等不及了,但总该,该,太多的应该都没该,这个悔能忏吗?!
以此记录我现在对先生的所有印象和悲痛心情,借用一句他人的诗句“云在青天水在瓶”为题。
祈愿先生的厚德如青天的云彩永世飘扬!
祈愿天堂没有学术政治,只有学术公平正义!
景才瑞教授千古!
学生:李立华
2020年4月14日祭